风流沈君山 两岸棋翩翩


来源: 作者:南方周末特约撰稿黄惊涛


  台湾《联合报》老社长张作锦说,沈君山“以学术为本业,以政治为副业,又沉浸于棋桥的文化意趣中,且有众家漂亮女孩长相左右,他认识的人可真是不少;但是作为一位新闻界的朋友,长期观察他三十余年,……要是叫我给沈君山的半生下一个评语,我要说:先生之道一以贯之,为两岸找出路而已矣!”


  龙应台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她想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及其“前行者”。


 “今天是七月七号的晚上,前行者沈君山三度中风陷入昏迷的第二晚。这里有五万人幸福地欢唱,掌声、笑声、歌声……此刻,一辈子被称为‘才子’的沈君山,一个人在加护病房里,一个人。“才子当然心里冰雪般地透彻: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7月11日,龙应台写了《一个人的山路》,在台湾《联合报》上发表。


  同一天,台湾著名经济学家高希均正在广州跟几个人喝早茶,手机铃声响起,只听他连续发出十余个“哎呀、哎呀”的惊讶声:电话那头,《联合报》老社长张作锦告诉他,他们相交了数十年的共同朋友沈君山,目前昏迷指数很低,且发高烧,只能躺在冰床上降温。


  一生风流倜傥的沈君山,在三度中风后,他只能一个人来过他的关。


  沈君山,台湾“清华大学”前校长,前“政务委员”,著名天文学家,也曾以业余身份,获得过美国围棋冠军和世界桥牌亚军。以精彩文字,亦曾多次获过散文一等奖。


  台湾“四公子”


  他的中风似有遗传因素。1932年,沈君山生于南京的一个农学世家。父母都曾留学美国,母亲沈骊英是小麦培育专家,在他9岁时,母亲在实验室因中风而遽然辞世,至今留下以她名字命名的“骊英1号”、“骊英2号”等小麦系列。


  而其外祖父则是最早一辈的法国留学生,却在三十余岁时在法因脑溢血中风去世。


  1949年,沈君山随父去台。父亲沈宗瀚后来做到台湾“农复会主委”,不仅“功隆国计,泽被畎亩”,且以其相当于大陆农业部长的身份,奠定了沈家在台湾政坛的地位,以至后来沈君山能与连战、陈履安(“副总统”陈诚之子)、钱复(“中央研究院”院长钱思亮之子)并称为台湾“四大公子”。


  1957年,沈君山赴美,后得美国马里兰大学博士学位,先后在普林斯顿大学、太空总署、普渡大学从事研教。受海外保钓运动影响,于1973年放弃美国终身教职,返台担任台湾“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只领相当于在美的八分之一薪水,一时被台湾视为又红又专的“爱国”典范。


  对于返台,沈君山是在理性与感性之间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的专业是天文,而那时台湾只在台北中山堂的楼顶,有一架三英寸的望远镜,天气好的话,才勉强可以看见木星的卫星。“在决定回国之后,思前想后,觉得可以把握两个方向,一是办学,作为安身的事业;一是两岸和族群,是立命的心愿。”


  安身的事业,他后来做到了台湾“清华大学”的校长之位;至于两岸和族群,则涉及政治纷纭,需要有资历及实力。


  沈公子不缺政治本钱。根植权贵世家、流淌蓝色血液让他具有难得的优势,而且后来国民党的一、二号人物,不是他父亲的学生,就是受他父亲提携之恩的。


  担任国民党秘书长及“总统府”秘书长的蒋彦士,早年是沈骊英的研究助理,亦长期跟随沈宗瀚在农业界工作。“据他自己说,我几个月的时候,母亲做田野工作,常带着我,就由他抱着,曾在他身上撒了不只一次的尿。”


  充当台湾“朝野”调停人


  1970年代后期,台湾党外运动风起云涌。在权力的竞逐中,也相继发生了震惊国际的三大政治血案,即林宅案、陈文成案和江南案。“朝野”的激烈对立,急需有适当身份的人士出来调停。


  沈君山的身份正好合适。他是根正苗红的世家贵族,也是一个无党无派的学者清流,双方都能接受。


  那时,沈君山常常充当“朝野”冲突调停人的角色。在处理林宅案、陈文成血案时,沈君山窥见了政治的最黑暗面,情治机构的身影、权力的各种纠缠也曾让他不寒而栗。为了陈文成案,他半夜里到殡仪馆去秘密验尸,目睹把死人从冰柜中拉出来,一刀一刀的切割开来;参与林案,跟人将那些无辜稚子血淋淋布满刀痕的照片反复地看,以推敲凶手从何下手;也常常半夜要聆听受害者家属的电话哭诉。


  他曾给蒋经国建言,说我们终须在这块土地上待下去,“不宜流血”。


  1980年美丽岛军法大审,即便连施明德这样的人,都未被判死刑。这无疑是蒋经国的网开一面。


  沟通两岸,调停两岸分歧


  除了用力于族群之间的调停,沈君山用心最多的,还是在两岸沟通。


  同样是因其贵族清流的身份,及对于两岸问题的热忱,沈君山分获两岸最高层的信任。1990年-1992年,沈君山三次出入中南海,与当时的大陆最高领导人倾谈两岸关系,并且获准记录“存真”。每次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


  会晤中间,声光电化、诗词棋桥,无所不谈,而谈话核心,则始终围绕台海之现状及未来的走向。几回都是宾主皆欢,相约再晤。


  2004年5月,以残病之躯,在民进党再次执政、台海局势紧绷之时,沈君山造访上海,被海外媒体传出其第四度会晤中共退任领袖,面对记者询问他是否再次充当“信使”之职,沈君山始终笑而不言。“三十年前,我因为钓鱼台运动的冲激,而开始思考国事,而提出‘革新保台,一国两治,志愿统一’的看法,而决定回国……我对实际政治既乏兴趣,又无能为力,但三十年来,也是一贯坚持,也是因缘际会,在两岸关系上,问津寻津,也有一些看法,一些际遇,一些影响。”在《浮生后记》一书序言中,沈君山如此写道。


  虽获高层信任,但以手无寸权、一介布衣之身,沈君山穿梭两岸,在遽然变脸的台海局势下,未能有大斩获,这是可以想见的。


  很多时候,都是形势比人强。


   但沈君山也未必无寸土之功,努力多年,也曾有一些实质成果。


  1979年,台湾的两岸政策尚停留于对大陆“不谈判,不接触,不妥协”的层面,坚持所谓“汉贼不两立”的原则;但另一方面,自中国加入联合国、中美建交后,台湾也已深感一味地“敌进我退”,势必将变成国际上的游魂野鬼。


  在大陆方面,当时“叶九条”出台,“一国两制”正在成形,在某些NGO中,大陆也不太希望看到两岸势不两立的零和状况。


  两岸已经开始有了一定的政治交集,但需要穿针引线之人。


  穿针引线


  那一年10月,在日本名古屋举行国际奥委会全体委员大会,沈君山作为台湾“奥委会顾问”出席。临去之前,他拜望蒋经国、蒋彦士,蒋经国丢给他的话是:“政府还是不接触,不谈判”。此话大有玄机,个中自有奥妙。


  沈君山于是问蒋彦士:“我不是政府吧?”蒋彦士沉着脸,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是!”又接着加了一句:“但要小心。”


  很多时候,政治是只能做,不能说的;或者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只有具有智慧的人,方能揣测行事。


   这样,与会期间,沈君山径自与大陆方面展开谈判。经此一会,大陆入主国际奥委会,台湾则以ChineseTaipei之名继续保留会籍。


  2003年7月28日,沈君山在北京见到了昔日负责与其谈判的大陆代表。各自追忆当时的谈判细节,颇为有趣。


  大陆负责人说那时跟沈君山会谈,四天里谈了三次,中间曾向“家里”汇报请示了两次。因为是机密,还不能在宾馆里打电话,只能每次驱车跑几百里,去大阪的领事馆里打使馆线,打给邓小平的身边秘书,再由他汇报上去。


  沈君山说那时他也是每次得给“家里”打电话,不过只是在宾馆打,打的“家里”也是蒋彦士家里。


  两岸奥运模式确立后,其后很多国际组织亦依循此例。这对大陆而言,是实践了“一国两制”,对台湾来说,则是解决了在国际上的“活路”问题。


  这些成果均来之不易,只有双方谈判人方知其间辛苦。


  从“两岸关系”到“两性关系”


  作为熟识的朋友,张作锦曾笑言,说沈君山长袖善舞不仅在“两岸关系”,还在“两性关系”。


  这一点沈君山自己也不讳言。2004年6月底,在广东新会出席首届华人精英会,沈公子说到在台湾,还没有谁能像他那样,享受过林青霞、胡因梦陪同逛街的待遇。沈公子虽是玩笑话,但自然也很洋洋得意。


  1973年,沈君山从美返台,后与远在异国的妻子离婚。打了15年光棍的沈公子,直到1989年才再度结婚。


  在这15年内,沈公子的感情生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彩霞满天”。


  对于这些情感变迁,沈君山为文有所涉及,但大多使用了“曲笔”,以免伤及故人。


  在《浮生再记》一书《落叶》文中,已经不再年轻的沈公子,回忆24年前“他”和“她”在“清大”的一幕。“他”和“她”夜半依偎在“清华”梅园,突然有校警用手电筒一照,大喝一声:“谁……”结果却抓了个院长,校警赶忙道歉:“哦哦哦,是沈院长,对不住,对不住……”“二十四年,快四分之一世纪了,现在她在哪儿?还记得那操场惊魂的一夜吗?”在《清华岁月》文中,写到自己已经去世的“红颜知己”、蒋彦士女儿蒋见美,“现在见美早已化为云烟,我亦行作稽山之土,二十年如弹指,蓦回首,往事却仍历历,走笔至此,不禁怅然泪下”。


  朋友们都知道,沈君山是名士风流,而这个名士,却用情极真。


   沈君山曾说,每到台湾清华大学选校长,遴选委员会的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第一个被否定掉的也是他,台面上的理由就是“沈君山的花边新闻太多了”。对此,他倒很坦然。认为自己“并无绯闻之事实,却有风流之虚名”。


  在各段感情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与有“亚洲羚羊”之称、曾保持7项世界纪录的著名运动员纪政之间的感情故事。这段长达二十余年的情谊长跑,足以令人唏嘘不已。


  因为沟通族群的机缘,两个分属不同阶层的人相识,然而偶然与必然的交错,最终分开不见17年。临到沈君山中风卧病在床,一天深夜,突然拨通电话,竟引发纪政与他的再度见面,自此纪政一有时间,就来陪他做康复锻炼,这给了沈君山极大的心理支持。虽然两人早已从青丝到白发,其间纪政也已经经历了从结婚到单身的过程,沈君山亦已再为人夫,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两个人的互相扶持。


  对于那15年的单身生活,沈君山自谓“十五年来离合之间,爱情虽逝,友情永存;有悲欢,而无怨仇”。他自我评定,说自己半生在官场、情场上是“进退得失之间,进是不够积极,不足取法;退却十分潇洒,堪为楷模”。


  翩翩沈公子,到生病都不忘爱美之心。2005年8、9月间,他二度中风被送进台大医院。其时名模林志玲恰因从马背上摔下来而同住该院。沈公子突起童心,要拖着残病之躯去看林志玲,终被护士喝止。


  后来探病友朋闻之,分送林志玲海报以作礼品,据说共计十四张之多,几乎贴满了一面整墙。笔者中秋节那天去医院探望他,但见病床直面的墙上,依然挂着林志玲的大幅美腿海报。说起林志玲这一“中风小天使”,沈君山呵呵直笑。笔者看到沈公子虚弱的身体,心中疼痛,惟忘了问他,他的多年好友马英九来医院两次看他,是否也曾送海报给他?


  2004年12月中,我有次给他打电话,沈公子一接电话,就问我是否知道杨振宁先生与28岁翁帆订婚的事。我答曰不知。沈公子在电话那头直笑,原来杨振宁发邮件给他及其它几位亲密友人,说到自己订婚之事。有这样的花边新闻,沈公子自然乐意传达给别人分享。“围棋之美原在海阔天空,在盘的任何一点都可落子。”凭聪慧天资、以业余身份却获得过多项围棋冠军的沈君山,其多面向的人生蕴含着如棋的妙处。


  在1986年他为吴清源《天外有天》中文版自传作序时,联想到自己经历的人与事,不禁大发感慨:“世人常曰‘世事如棋’,其实棋何尝如世事。棋之争也公开,而输赢也清白,初未如世事之诡谲难明,然最后结局之胜负荣辱,其得失之道又仿佛相吻合。”


  沈君山—沈公子的棋盘打开,这精彩的棋局,到现在遭受命运的“打劫”,但没有人愿意他就此弃子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