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安全的男人

 


他穿着大大的厚厚的大衣,脸上有暗示衰老的痕迹。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着,只有人始终在老去。


 


他戴着眼镜,笑的时候眼角有纹路生动地浮起。有的时候我看哈里森福特的镜头,他一样笑得英俊的眼睛。我突然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幻想。


而电影和小说把幻想变成痕迹,可以反复地看。但是依旧是虚拟的。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笑是真实的,没有任何的台词。


 


他说,嗨。像年轻的男孩一样挥舞双手。


 


很多年来都是这样,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这样的男人身边了,有的时候喜欢舔着冰淇淋蛋筒跟在他后面走,有的时候就安静地看着他,什么都不说。心里会在想,长大后会不会离开他,或者就一直在他的身边?


 


对于未来我是个没有把握的人,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出路。


 


他看着我,用温情的眼神。周围都是圈子里的朋友,年轻的,不年轻的。


他们对我颔首,对他微笑。我微微地扬起下巴,声音里有一点的轻狂。我的眼睛里都是笑。


 


他走过来,我的记者朋友在和我说话。他轻轻地说,用熟悉的厚重的声音。


 


“能否打扰一下吗?”


 


我的朋友笑着点了点头,叫他老师。我只是笑,但是目光里有些暧昧不定。


 


“小姐,这是我最近在书店里看见的,想起来买下来,送给你。”


 


朋友羡慕地看着我们:“你们认识啊!”


 


他于是开怀大笑。然后把书放到我的手里。


朋友走开的一刹那,他突然轻轻地在我耳边吹过一句话:“今天晚上等你一起吃饭。”


然后表情又回复平静。波澜不惊。


 


我和友人快乐拥抱交谈的时候,始终看见他在那里,远远的,静默地看着我。


偶尔也会挥挥手,叫我过去,介绍某个人给我结识。


他就说,这位是何小姐,这位是***老师。然后我的眼角一瞥,他又在那个距离之外的位置上了。


 


快近落幕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门口告别,他递给我一只纸袋,有点分量。


 


“等你一起吃饭。”他还是说那一句话。但是又补充了一句:“给赏个脸吗?”


 


纸袋从他的手上转移到我的手上的时候,他的皮肤碰到了我的。


 


有一种温暖倏忽而过,但是瞬间消失,倏忽的东西总是有那幺一点的感动,持久的东西在我看来往往缺乏激情和美感。


 


朋友问:“他是你的老师吗?”


 


我说:“是的……他是的。”


 


朋友笑了说:“他似乎,很在乎你呢。”


 


然后我们往一个方向走,但是他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


在我的背后。我知道有温情的目光,是我无法抵挡和忘怀的那种。


 


风很紧,上海的冬天该是如此,一切的温暖都来自于你的自身,


衣服和棉被都是没有生命的物事,所以不能奢望它们带给你温情。


 


赶路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今夜丰盛的晚餐,那个男人会在桌前守候,苍老的眉目依然带着精神。


曾经想过,是不是一辈子都在这样的守候里感动。但是我无数次地远离,又回来。


 


脚下一个趔趄,来自踝的一种疼痛,孩提时候的噩梦倏然惊醒。


 


一个孩子跌倒了,但是坚硬的水泥地没有弄伤她,因为回头我看见他的眼睛,有皱纹的,他抱着我。


 


 “爸……”我脱口而出。


 


我的自尊心在这刹那崩溃,多年来我固执着以为只靠自己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昨夜的电话里,我告诉曾经有过故事的那个男孩一切都完结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泪水。


因为在情感世界里,我已经丧失了一切的能力。


 


我一直知道父亲始终在介怀,好像我始终在黑暗里写字,而他是个在黑暗里守望我的男人带着难言的悲伤。比这个城市的寂寞还深的悲伤。


 


因为我一直在路上,拒绝任何的陪伴和扶持。而他承担着始终在背后的痛楚。


他知道我在在乎着什么,那些虚空的感觉,可恨的心态。


 


有的时候我说话是放肆的,但有的时候我很乖。放肆和乖都是我任性的一面。


 


因为始终是一个人,从这里到那里,十几岁就离开父母住,房子也搬了好几次,离家却越来越远。


父亲想来看看我给我送点什么的时候,我们在附近的茶坊或者咖啡馆里约会。


他对我谈一些认识的人发生的事和曾经见过的美丽女子,我对他说一些感想和对世态的看法,但是没有任何的诉苦。十


几岁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因为觉得父母给我生命以及养料已经足够辛苦,他们没有理由该为我分担心里的苦。


在同一个宴会上或者场所里遇见了,父亲总客气地当着别人称呼我“小姐”,我叫他“老师”。


父亲配合我把生活搞得像戏剧一样,因为爱。


 


因为我喜欢。


 


于是他就在那个距离之外,默默地注视,我能敏感到他的无奈和幸福并存的感觉。多年来他就是这样默默地注视我,和我走过的路。


 


另外一个圈子里的朋友过来,她问候着我,然后他也走了上来。


 


她说:“嗨,你们认识?”


 


我笑着说:“是的,他是我的父亲。”


 


父亲整个地呆滞了一下,黯然的眼神突然开始发亮,我突然明白,能够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