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换你来乘凉
赵怡/联合报
面对政治圈里的不公不义，
他尝以古人「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风骨自况。
有人说，赵宁是现代社会的良心，
也有人说他是书生报国的典型，
应该都不算是溢美之辞……
大哥赵宁走了，
留下的是家人椎心的伤痛和许多同侪、
友朋及关爱他的人无尽的哀思。
六十六岁的寿限，是短了些。
尤其，以他「不烟不酒不应酬，上课写作打篮球」的生活内容，
和正常规律超乎常人的生活方式来说，
为何会无端地遭到病魔的侵袭而致遽然辞世？
一股如此坚韧、
勃发且厚实的生命力竟然敌不过皮囊中一撮恶质的细胞，
而致毁损殆尽？
在这段晦暗的时日里，
我们真的感到不甘、不值、不舍，也不解！
连日来，我们整理大哥的遗物，
过往好些美好的回忆都涌现出来。
由于大哥出道甚早且成就不凡，
咱们全家大小都跟着沾光。
记得有一年，大哥自美返国度假，
漫画家牛哥先生邀宴，
当晚因大哥迟归，父亲忧心，
下半夜去电牛府查问，
而牛老方自带醉返家，
朦胧间问道：「你找谁？」
家父以略带乡音的国语回答：「我是赵宁的爸爸。」
牛哥先生却听成：「我是找您的爸爸。」
把父亲已过世数十年的牛哥先生吓了一跳，
故而酒意全消。
这是一段真实有趣的往事。
此后，父亲便常在公开场合中以「赵宁的爸爸」自称；
不仅如此，我们其余的家人也每每被外人以「赵宁的妈妈」、
「赵宁的弟弟」、「赵宁的妹妹」等方式介绍、称呼而不名。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感谢大哥的威望为全家人带来日常生活上诸多的利便。
除此之外，我们几个兄弟先后赴美国明尼苏达州进修，
多年之后又相继回台任教或投入新闻传播界服务，
并尝试写作和参与电视节目主持，
这一切机缘都是在大哥的牵引和指导下，
才化为我们生命旅途上重要的里程碑。
是的，在弟妹们的心目中，
大哥正像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
而我们，则长时间在大树的树荫下徜徉流连，
自由自在地纳凉享福。
人人皆知赵茶房才思敏捷，
文采风流，下笔能文，出口成章，
却很少人能真正体会到他全身血液中所充塞的对公理正义的坚持，
和对恒久价值终身不迁其志的执着。
生在忧患时代，长在军人家庭，
身为长子的他，双肩之沉重可想而知。
大哥个性内向，举止有度，生活俭约，
不尚奢华，这些特质极可能和幼年时期的成长经验有关。
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儿子、
温和的兄长、规矩的学生；他在念中学时代，
每天从左营眷村家中得步行三、四十分钟到公车站搭车到高雄上学，
总是准时到校；等到事业有成之后，
大哥依然保持朴实无华的风貌，
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丝虚矜浮夸，
矫揉做作的气息。
大哥饱读古圣贤书，
且奉为圭臬，身体力行。
从他日常待人接物、应对进退之间，
就可以感受到他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书生本色。
他幼承庭训，胸怀民族家国之爱，
在大学时念的又是政治，
对于天下事总是萦系脑际，无时或忘。
早年时期，无论在海外、在国内所兴起的青年爱国运动中，
他都扮演过积极的角色。
但是，他绝不做趋炎附势、
谄上骄下或争名夺利的事。
民国80年代，他曾两度膺选为国民党中央委员。
在当时，候选人泰半须由党主席指定提名，
才可能争取到党部的配票辅选以稳保出线；
然而，大哥却不此之图，执意自行报名参选，
所幸，凭着高知名度与清新正派的形象，
他总是在自由参选的行列中获得最高票当选。
民国85年，他当选第三届国大代表，
面对政治圈里的不公不义，
他尝以古人「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风骨自况。
有人说，赵宁是现代社会的良心，
也有人说他是书生报国的典型，
应该都不算是溢美之辞。
纵观大哥的一生，看似甚为单纯，
却蕴藏丰富的内涵与样貌；
感觉十分平凡，却挟带着风隐雷动的势道。
他的个性虽略显拘谨内敛，但他择善固执，
不改如故，譬如他不擅交际，
极少涉足饮宴酬酢之类的活动场合，
以至于即使知交满天下，
生活中的「玩伴」却少之又少；
又如他自小喜爱打篮球，
就情有独钟地与篮球结下不解之缘，
终身以球会友，乐在其中；
同样的，他热中于写作与教书，
便一往直前，数十年来从未间断过。
或许，他在人生的舞台上勇于尝试不同的角色，
但是，让他最感到自豪的，
仍然是身为一名热诚奉献的教师和忠于自我的文字工作者。
十余天来，为了让大哥安然平静地往生极乐世界，
也为了让我们自己的心情得以割舍、放下，
来面对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
家人之间不断地相互勉励，彼此鼓舞。
好在，经过长时间陪伴大哥与癌病奋战的心路历程，
我们更加相信宗教书籍中一切有关生命轮回的记载，
同时，在佛光山诸位法师大德的悉心加持之下，
我们有十足的信心，也挚诚地祝盼，
大哥将在慈爱的佛陀护佑和指引下，
解脱人世的苦难，投身西方净土之上，
过着幸福美满、无忧无虑的日子，
从此心无罣碍，了无尘埃。
日前，在大哥的旧作里，
看到他奉劝世人的「守则」，
曰：「是是非非万万千，劳劳碌碌几时闲，
恩恩怨怨付一笑，快快活活做神仙。」
此时此刻，且让我们用同样的话语回祝大哥自今而后，
恩怨尽去，劳苦不再，
笑口常开，实实在在做一个神仙中人。
别了，大哥。
千万别忘了一个您在生前从没说出口，
但我们全家人都深植心中的共同愿望：
「来生，我们还要做一家人！」
不过，弟、妹们想跟大哥说的是：
「下辈子该你变做弟弟，
我们一定会让你轻松惬意地在我们的树荫下享受一生的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