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









其实一个家庭也很像一个国家,儿子的亲戚是皇亲,媳妇的亲戚便是国戚,亲与戚分出里外,伦理中孕含着中华民族传统的男尊女卑,几千年传下来的习俗,「男家为主,女方为辅」在理论上没有根本更改,但事实上现代生活已将它们颠覆了。在此变迁中,如果家中双方家长都健在的,有时会发生变故或争端,许多家庭不和及分裂便由此而形成,所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事不容小看。


我活得开心,因为没有敌人。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一个原本与我毫无干系的女人,忽然成了亲家,我儿子也要叫她妈妈,这一天真是费尽了我的思量。


与她相逢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一个陌生的女人,有一天乘了火车到上海来与我见面。几年前我在美国正式解甲归田,回中国退休定居,就在我回到上海一切妥贴,得知儿子的女友,她母亲要来看我,上海人叫相亲,儿女婚事现在都是儿女自己作主,相亲只是同我未来的亲家见面而已。

 


儿子是现代青年,事母却很老派,为了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付出几年心血,我满心喜悦地希望与离多聚少的大儿子从此可以长相守时,亲家来了。

她是中年丧夫的寡妇,万般艰辛独自带大的子女对她唯命是从,天下纵然没有太多的伟人,见了她,我相信女人并不是伟大的,但天下母亲几乎都是伟大的。

在她住下来同我交往的几天中,她以一个母亲的勇气,企图为女儿打出一个没有公婆的天下,笑声中深藏着不易察觉的唇枪舌战,顾盼中传递着你死我活的决然信息,我几次都被出其不意地击败,独自回三楼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多少年了,我没有被强敌制服过,在美国职场中,我常冒着失去职位之险,抵制任何不当的欺辱,练出一口伶牙利齿,我望着亲家的滔滔不绝,胸中心潮澎拜,命令自己闭嘴,绝对要忍住,如果她是我的敌人,根本不是我对手,三下五去二的事,经不住我的拨弄。但她是亲家,又喜欢她的女儿做媳妇,我奈何她不得,任何错失都有难以补救的后遗症,我必须最客气对待她,如同招待我最尊贵的朋友。

开宗明义,她的观点全部坦陈直叙亮出,不拐弯抹角,她嗓门宏亮举措自如,是能干而自信的女人,她说话不用隐喻、暗示或联想手法让人去猜测,她告诉我她女儿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女儿,大江南北,从东到西,女儿走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她们不会分开。她甚至叫我回美国管住小儿子,她住进来帮我管住大儿子,纵然我坦言回国是年老退休还乡,并不需要看住他们,但她说他们结了婚便会生孩子,她要来替女儿坐月子带孩子,媳妇虽未进门,运筹之中我已成多余的人。

懊恼中掰着指头算,我只住了十来天,她倒要住进来直到把孩子带大,我这叶落归根的梦已被粉碎得十分彻底,安居的方针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夭折,我不战而退,举起一面白旗,在她第三次登门前,仓皇离去,不想再较量。我的走可以换得儿子这片江山的安宁及清静,还有幸福。我身心俱疲回到美国,告诉儿子我不再回来定居了。

我的主卧房空关了一年,儿子不许任何人窥觑,亲家早已替换了我,住进了她喜欢的这幢别墅中,帮着她女儿带我的孙女儿她的外孙女儿,一家三代生活得很滋润,也十分辛苦忙碌。

我又回到美国,光阴常打发在云游四海的旅途中,从莱因河上一路看着古堡,到地中海里上了白色的岛屿,从金字塔下骑着骆驼,到阿尔卑斯山登上缆车,我玩遍了世界主要景点,在许多不同的国土寄给孙女儿的只是一张她看不懂的明信片。

儿子再三央求我回去无效,知我决心已下,便替我另置新屋,重买的新房装修完毕,最后在儿子感召下,我们又回去住下。由于独立门户,坐在院中喝茶看书,发觉比上次又舒适清静了许多,事隔数年再次回国长住,亲家见面,彼此更加客气和睦,其实我心中却常想要谢谢她,如没有她,我没有这般地逍遥。这几年来,虽然儿子家中有住家褓姆,但亲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也付出了最大的爱心。
母女一向相依为命,这女儿也是至孝,但这些家事毕竟会发生龃龉,母女争吵时有所闻,但平静下来一家依然和好如初,如果是婆媳间稍有芥蒂,却不会简单平复,如有隔阂裂痕,最后也会伤及我心爱的儿子,令他为难郁闷。现在一家三代,皇亲让了国戚,反而一直和平共处人人开心。

儿子从一个不懂事的绿衣少年成长为一个成熟男人,他肩负三代人的希望及寄托,始终保持他一向的乐观开朗豁达大度的个性,尤其眼看着他从可爱的顽童变成有责任心的父亲,我心中非常骄傲及欣慰。在这快乐的生活中,我想自己是做对了一件事,虽然这件事违悖自己性格,但事情关联不止个人,故而不能抒一己之欲。多少次我在假想的时光隧道中往前探索想象,最后必须有一个女人退出,
奇妙的是我越爱儿子越应该成全她们,我退后一步可以于己海阔天空,于人风平浪静,这退出的女人只能是我。

我庆幸自己在亲家面前不战而退,幸得我们主动颠覆了男尊女卑。相信这并不容易被每个人做到,因为我已安置了我的晚年计划,我可以坚持自己的既定方针,理直气壮地住下去,如果要争下去,我不会失败,因为毕竟有既成事实及传统的习俗支持着我牢固的地位,还有一个唯命是从的儿子。但正因为我爱这个儿子,不愿带给他任何压力及困惑。

敌人是很难做朋友的,朋友成了敌人便不是朋友,亦敌亦友基本不可能两全,也许亲家之间真的是一对敌友,因为他们的利害冲突非常鲜明,但是他们的共同所爱也非常明确,关键是他们分不开,有太多机会在一起觥筹交错共度佳节。其实亲家不是敌人,即使有矛盾对立,如何化敌为友,要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因为利害关联着千丝万缕的血肉亲情,所以其间的学问很大,端视各人进退限度。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本经家家都有不同的念法。

据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见家务官司之棘手麻烦。古代有一个官遇到两个女人拉了一个小孩来告状,都说自己是亲娘,那官要她们俩人各执小孩一手,反方向拉这个孩子,谁把小孩拉到身边,谁就是亲娘,结果一个女人很快便放手了,小孩被另一个女人拉了过去,最后那官反而把小孩判给那个最早松手的女人。

我的手放得够快,可惜没有遇到这位清官,没有人知道亲娘怕把孩子弄痛而放手,但她的心会永远地痛,包括那个儿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亲娘心中那一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