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鑑照






文/向陽

大度山的冬夜,寒風颼颼,如海浪潮湧,一潮方起,一潮已落,來回迴復,襲過耳梢與髮際。遠望山下靜謐的大台中,燈火蜿蜒,一路行過暗鬱的平野,靜謐的夜景底下暗藏的是騷動的心靈,暗鬱的夜色之中,卻又鍍著一層清亮可人的光暈。

那是夜中一望無垠夜穹蒼灑落的光暈,勻稱地鋪在平野身軀之上,從都會大樓、郊區農舍,到曲折的河灣、起伏的丘陵,那清亮可人的光暈勻稱地鋪落,彷彿水澤一般,潤洗著人間燈火。而天上半輪明月,則垂首注視著這幅夜景,與我的眼神相會,在大度山的最高點。冬月鑑照的山,冬月鑑照的河,展現著白日之下看不到的嫵媚與嬌羞。遠方偶爾飛過亮著燈的飛機身影,快速移動過穹蒼之上,飛越北斗,飛越月下,時間因而霎時靜止下來,空間因而逐一推進並且流動。

靜止的,其實不是時間,而是記憶;流動的也不是空間,而是思想。我的記憶,靜止在冬月的映照之下,愈發鮮明;我的思感,則流動在夜空的暗鬱之中,潮來潮去。從年少時代故鄉溪頭的山林,大學時代草山之上夜行的小徑,到這座臨時起意前來的位於台中縣市交界處的都會公園,彷如動畫,在月光清亮的夜空中逐一流動,其中摻雜著歲月的痕跡、記憶的水漬,交疊暈染,使得時空的畫分更加朦朧難辨,在我眼前。

這冬月鑑照下的大度山,算來已經與我的人生行路交會有六年半之久,卻一直與我錯身而過。六年半以來,我總是匆忙行路,浮沈人生,宛若旅人,走過大度山,卻少有歇息下來,檢視大度山美的時刻。其實更認真省思,這一生,何嘗不總是忙著趕赴旅程,追逐短暫榮耀,渾然無識於人生的美境與佳景?

這冬月鑑照下的大度山,早在我來前便已存在,卻在將去之時方才發現,這六年半來的庸奔碌走,實則抵不上眼前存在的瞬間美景。

更往前推,何嘗不然? 年輕時在南投山間,我曾輕易享有山林自然與年輕歲月融而為一的美境。高中階段,常和一群喜歡文學的朋友利用假期,到山上露營野遊,我們在寒夜裏燒起熊熊營火,談文學、說人生、訴夢想,仰對黯藍星空,月出月隱,火光之前,天光之下,每張年輕的面顏上都閃爍著希望,寬闊人生,無限開展,在未知的彼方。上大學後,由於學校位在華岡,陽明山、七星山、大屯山就成為我和另一群愛詩朋友夜遊的去處,我們常常夜半呼朋,出遊荒山,在濃枝密葉的小徑之上醉臥,讓月光從林葉的細縫中沙漏一般點滴在半闔半睜的睫毛上;要不,就帶醉攀上擎天岡頭,朝向山下台北燈火、淡水流波,以夢想和喜樂為下酒的小菜暢聲狂歌。當年的青春時光,不雜絲毫哀愁,即使有哀有愁,也只是輕哀閒愁,很容易就被星光和月光一一回收。

如今,我站在這座山頭,正要朝向另一個人生行路的轉折處前進,冬月鑑照下的大度山,讓我看到已經流逝的青春,以美麗的身姿,回到身畔與眼前;但我清楚知道,那段無哀無愁執著的歲月已經不再,我面對的只是眼前這幅夜景。這北斗俯視下的台中平野,這月光鑑照下的大度山頭,還有陣陣吹拂過髮梢的北風,都清楚顯映著六年多來我奔波勞苦的行路,已與年輕時代對月高歌大相逕庭。在即將離開大度山前夕,我來到大度山頭,發現它的美,也將離開它的美,朝向另一座山頭行去。這冬月鑑照的夜景教人讚歎,卻也令我扼腕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