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坦克 殷琪

 



文/吳錦勳
高铁通车在即,即将彻头彻尾改写台湾岛的生活风貌。


一手主导高铁的殷琪,在这九年间,对政治、对她自己的人生,都产生巨大的影响,也显露出性格的双面性。

她一方面有蝴蝶般姣好轻盈的美丽形象;另一方面,她又具有别人少有的「尖锐」特质,拥有坦克那种无坚不摧的意志。她的一举一动都极具魅力,示范了如何在逆境中保持优雅,面对攻击仍能微笑以对。她外表柔弱,内心坚定,永远刀枪不入。

她是蝴蝶,也是坦克。
她,是殷琪。

殷琪彷佛天生就是个明星,不论是黑色、灰色或白色套装,穿在她身上总是那么得体,那么好看,她往人群中一站,什么都不做、也不必开口,自然就成为主角。

十月底,高铁新竹六家站举行开幕仪式,这个如卡片捏折的车站,是建筑师姚仁喜的得奖杰作,也是殷琪十分钟爱的作品。这一天,她心情很好,坐在第一排,来宾坐在后方,司仪每每念到某位地方人士或立委,她便优雅转个身,轻轻点头致意,送上温暖的笑容。

优雅蝴蝶
通车日渐近,态度愈低调,喜悦被审慎取代

她的眼神流转很有韵味,笑起来明艳而亮丽,甚至有点不符年纪的甜美。

长年活在媒体镜头之下,殷琪很懂得说适合的话。越接近通车,她越低调,尤其这阵子试车接二连三出状况,原本开站的喜悦,到致词的时刻,往往被一种审慎的心情取代,从高雄到板桥,殷琪总不忘以严肃口吻强调:「安全是无可取代的,高铁愿意接受最严格的监督和检验……。」

正好这天,有一位家住大溪的先生登报公开向殷琪求婚,殷琪稍后参观车站,很不幸被媒体围堵在二层楼高的月台上,列车此时进站,几家电子媒体彷佛对流线形的子弹列车毫无兴趣,把她逼到栅栏边,殷琪被团团包围,又不能往下跳脱。

麦克风挤上来问道「你认识他吗?」「真的有写过e-mail吗?」……殷琪无计可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语不发,用一种疏离的眼光,微微带着抗议扫视镜头,还好保镳出面营救,她才好不容易脱身。

同样的情景三天后,再次重演。那天是桃园青埔站开幕,之前李远哲才发表请阿扁慎重考虑去留的公开信,同为国政顾问团成员的殷琪又被围着问,她依旧沉默不语。

这场景多像她这几年的处境。她站立在那里直挺挺、冷冰冰,有如一支标枪。

面对高铁历来的风风雨雨,高铁执行长欧晋德以过来人的口气说:「不容易啊,讲真的,她承担一个这么大的责任,这么多年艰苦地工作,殷琪都走过来了,很不容易啊!」

放眼望去,随着高铁一站一站开幕,这条绵亘在台湾西半部平原、长达三百四十五公里的巨龙,正负载着橘白相间的台湾高铁列车,呼啸而过,将台北高雄的距离缩短为九十分钟。

高铁来了!将风驰电掣地改写台湾西部走廊的面貌。

这是殷琪父亲殷之浩的遗愿,一九九四年殷之浩过世前一年,行动不便困坐轮椅,有一次殷琪推轮椅要送他到美国看病,殷之浩突然告诉殷琪,「政府要盖高铁,要认真了解……。」

内忧
原始股东吃干抹净,徒留殷琪孤军奋战

时间倒回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五日,台湾高铁联盟击败中华高铁,取得工程竞标案。长荣郑深池、富邦蔡明忠、太电孙道存、东元黄茂雄,打败了当年不可一世、权倾一时的「泰公」刘泰英,那真是一场天大的胜利。

得标当晚,他们包下远企饭店总统套房,彻夜狂欢。一位受邀与会的人士说,那天晚上高粱、威士忌等烈酒一箱箱地往房里送,到底喝多少已无法计数,套房里的厕所,被这些贵宾呕吐喷溅到根本「见不得人」,因不想事迹外露,隔天还外找清洁工先打扫好,才敢退房。

那时候台湾股市好、信心高,台高联盟洋溢着乐观的期待和光荣的使命感。但好景不常,接下来几年,台湾经济由盛转衰,高铁募资非常辛苦。

当时兴头上的欢愉,有谁预见后来的晦涩黑暗。

这几年,原始股东分食了高铁工程利益之后,纷纷淡出,留下殷琪孤军奋战。现实是惨烈的,殷琪也不得不感慨,「当初的兴奋感没有了,留下的是难以描述的经历。」

殷琪自己观察过,只要大型的BOT基础建设,就会是政治敏感度很高的案子,其最大的风险则是资金,高铁历次增资都风波不断。

从一九九九年开始,高铁为因应大量土建工程所需,三年内办理四次增资,除了二○○○年第二次现金增资一百亿元,拜股市万点之赐而顺利外,其余一次比一次难,后来更因南科高铁振动问题,很多原本愿意参与投资的法人,纷纷退出,还令国科会副主委薛香川去职。

外患
三年四次现增,募资一次比一次困难

隔年,殷琪向国营事业募资不利,欧铁联盟也因高铁更改机电系统,向高铁索赔八亿美元。

殷琪慢慢发现自己正走入地雷区,但也已无退路了。三年高铁又发行特别股筹资,找上行政院开发基金及国营事业,陈文茜即重批高铁是「新黑金集团」、「掏空台湾」。

高铁的困难,先是资金,后来是机电系统整合问题,四年十月,支持台高技术的JR东海为文批判高铁欧日混血的系统安全,而云林以南地层下陷的问题,也是一大隐忧。

去年一月,殷琪五十岁生日前,她曾许下一个愿望,「希望五十五岁能退休,额头上不要再刻着台湾高铁四字!」没想到,不到九个月,殷琪宣布通车延后一年,之前她曾四度信誓旦旦打包票通车的诺言,全部跳票。殷琪仍很冷静地说:「这决定不痛苦,但有遗憾。」遗憾的代价是,高铁必须为此增加将近二百亿元的支出。而约在同时,殷琪也与十年同居生女的男友丰政发分手。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年过去了,今年十月高铁通车再度跳票,殷琪额头上还是刻着「台湾高铁」四个大字。各界对高铁信心不断流失,对殷琪的攻击力道越来越强,彷佛万箭穿心。

这九年期间,殷琪也由四十多岁的壮盛之年,逐步转为五十岁中年。她形单影只地历经资金不足、机电整合及情感三大难关。换作别人,哪怕只是经历其中一项,都可能形销骨毁,然而殷琪不同,她熬过来了。

国泰老当家蔡万才就说过,殷琪这个小女生真的很不简单,他自己儿子蔡明兴,因为事业压力太大,有轻微躁郁。老爸告诉儿子,「论压力,哪有殷小姐的压力大?她得跟官民等大股东打交道,还得忍受立法院的攻击。」以长辈眼光看殷琪,蔡万才与其说佩服,不如说赞赏。

殷琪永远优雅,语调中有一股沉稳的气质,不管是过去的困难,或横在眼前未知的风险,在她口中都像电熨斗熨烫过,她既不悲观,也不乐观,但总给自己保留余地。

直到今天,她也不认为机电系统「弃欧就日」是个错误,「我们没有后悔!」「我这个人从来不回头喔!」在殷琪眼中,似乎没有一件事是困难的。她说:「我永远都是什么东西来了你就要去做。就是去面对,就是去做。」

坦克意志
纵使千夫所指,她驾着高铁,一路克服障碍

她一方面有蝴蝶般姣好轻盈的美丽形象;另一方面,她又具有别人少有的「尖锐」特质,拥有坦克那种无坚不摧的意志。纵使千夫所指,数度深陷泥淖,依旧没人能伤害得了她。她永远刀枪不入。

殷琪祖父的弟弟殷汝耕,曾因汉奸而被判死刑,他父亲因此而找不到工作,自行创业,而祖父死前曾要家人别碰政治。她目睹父亲殷之浩生前,数度因为工程发包特权而杠上政府,常要父亲别沾染政治,她自己常以不屑的口气说:「我对政治毫无兴趣。」

但殷琪对政治参与,却显得如此勇往直前。她支持政党轮替的价值,二度被点名为副总统人选,选后又列为女阁揆考虑名单,二○○○年她担任陈水扁国政顾问团,四又担任国策顾问、监委选荐小组成员。她和陈水扁关系密切,其中也非毫无算计,「我基本上不一定就是欣赏某一个人,我可能会觉得,我欣赏某一个人会带来一些机会点。」

她界定高铁和政府是一种「partner」伙伴关系,彼此都在学习,她对「机会点」掌握的学习能耐,也确有过人之处。她需要政府出面松绑法令、解决资金困难;扁政府也需要高铁通车纳为政绩,更害怕高铁真的难以为继,政府得拿出四千二百多亿元来收烂摊子。某个意义,殷琪和扁政府彼此需要,好象在一个屋檐下,玩恐怖平衡的游戏。

但不是所有事情,殷琪都能完全算尽,好比列车偶尔出轨,她和扁政府也偶有凸槌的时候。例如,台铁一直不愿交付高铁月台及轨道,殷琪便偶尔怒急攻心地跳出来大喊:「高铁最大的风险是政府!」

殷琪曾语带自嘲地说:「高铁是个修身养性很好的地方。」如今的殷琪,早已从小媳妇蜕变成一尾在政治圈优游的沙鱼。

殷琪的好友苏拾莹说,殷琪对她的朋友都是「精神的被依赖者」,她非常强悍,又值得信任,接受朋友诉苦,还常常给仲裁的意见。她的朋友少见她面露难色的神情,或对将来高铁万一失败的忧心,「根本上,她从来就不认为高铁会失败!」

蜕变
脱下叛逆外衣,变身为大陆工程接班人

殷琪从小叛逆,抽烟、逃学、放火烧学校的太妹行径,样样不缺。她的想法经常异于常人,据说,殷琪枪法神准,百发百中,早年对混迹江湖的黑道大哥,也不掩饰憧憬之情。

有一年,她还在父亲底下做事时,陈启礼派手下拿着枪在地下室堵殷琪,要大陆工程退出招标。殷琪打电话给好友,第一句说:「不要让我爸爸知道,」第二句话,她不求助,也不慌张,竟不无遗憾地说:「啊!我崇拜的偶像破灭了。」

这是殷琪式的浪漫。

许多年之后,殷琪回想自己少女时的叛逆,认为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当时有很多疑问,没有人可告诉我答案。其实我的本质一直都没变,我无非遵照社会一般价值观生活。」她解释说。

剥除殷琪叛逆的外衣,可以发现她在很多地方其实很传统,好比继承家业。在中国式家庭里,常有一种吊诡,经常是家里最聪慧叛逆的女儿,一眼看透了家庭及世俗的虚伪,却又在家里面临重大转折时,回过头来承担这一切,殷琪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

殷琪上有一兄一姊,哥哥是昆虫学博士,留着大胡子,醉心于研究,姊姊则是雅好艺术的家庭主妇,他们对工程经营都没有兴趣。

一九七七年,殷琪结束在美国探索自我的逍遥日子,返国任职于大陆工程财务部,原本是玩票,后来却意外做出兴趣,九年后接任总经理,正式自父亲手里接棒。在后期,身为幺女的殷琪和父亲的关系变得非常亲密,无话不说。

一九九四年,她父亲去世时,殷琪感到「我没有人可以依赖了,我的老板不见了,我的父亲不见了……。」

在殷之浩丧礼上,殷琪隐藏住内心的悲伤和不舍,不掉泪。倒是哥哥、姊姊,跑来向她接下家业表示感谢和深深的「同情」。

每当殷琪陷入低潮,都要求助理安排时间到工地去看看。工地,是殷琪与她父亲生命的联系处。她从小跑工地,她爱看工人打桩,看车子来来回回行驶,看吊车机械手臂把钢梁高高举起,她有时一个人默默抽着Mild Seven淡烟,然后不发一语,继续上路。

多年前,在殷琪父亲忌日中,歌手纪晓君受邀唱歌,当她唱到卑南古谣〈摇篮曲〉时,殷琪就在众人座位后面,一个人掉眼泪,她内心即使苦,也不能对外讲。父亲交到她手上的事业,她不能做垮,大陆工程是,高铁也是。

重生
驶向黎明,头顶的荆棘可望变成桂冠

殷琪认为高铁计画本身是「有独立生命的,当它一旦激活,就停不下来,你就必须一直随它往前走。」殷琪对高铁的一景一物,有深深移情作用,她在铁道文化研究者洪致文的建议下,保留写满各国语言、沾满灰尘的「安全第一」牌子、磨损的工程盔、外劳祈福的圣母玛利亚像、泰王照片、隧道贯通的石头、测试时间表……。「因为高铁正在创造历史!」

去年十一月,高铁三百公里时速试车成功,她接受本刊专访时,语带浪漫遐想着,「当高铁最后移转给政府经营时,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希望远远地看着典礼进行,谁也不认识我,这是最完美的境界,那时我会觉得很荣耀。」

或许将来,殷琪真的会被遗忘,大家只会记得高铁如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殷琪的额头上「台湾高铁」四个大字或许将由荆棘变成桂冠。

殷琪已经熬过最苦的时刻了,现在可能是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本文选录自《今周刊》5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