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燒傷病房,疼痛是可喜可賀的,表示組織還活著。 文/戴曉楓 住院七天。七天之於宇宙,滄海一粟,然之於我,恍若走了一趟生老病死,少壯時入院,出院時已鬢髮蒼。 隔壁床的小姐,和我年紀相仿,罹患三叉神經痛,像是一種無預警的暴風雨,說來就來,無法預防,更無所適從,她痛得無法進食,連掉眼淚都是一種恐怖的痛苦。而每天在我復健的同時,都會有一位拖著扭曲的四肢,以極緩慢的速度步行到復健中心的中年婦人,藉由水電療等方式,希望能減輕類風濕性關節炎所導致的病痛;有時我看她舉步維艱,都忍不住替她噙著淚咬緊牙,恨不得能衝過去扶她一把,倒是她處之泰然,總淡淡笑說,習慣就好。其實這些物理治療都無法治本,她往往得透過打禪念經來安撫心靈,必須從身心靈三方面準備,才得以與病痛做長期抗戰。 躺在病床翻閱《聽疼痛說話》,原以為可從這十三個痛得死去活來的神經外科故事裏,找到我族同類,聊以安慰;豈料這位太會說故事的醫師,讓每一個飽受長期折磨又求死不能的病患,本應跌跌撞撞、傷痕累累的故事,不僅引人入勝,更令我笑顏逐開。 致力讓病患生命走得平順一點的佛杜錫克醫師,第一本著作《神經外科的黑色喜劇》就大受好評,原本是鋼鐵工人的他,發憤圖強,傳奇似地成為神經外科醫師,許是求學過程較曲折,所以他沒有一般醫師常見的傲慢與偏見,反而多了悲天憫人的慈悲與體恤。在治療一位癌症患者薇拉的過程中,他說道:「我就像是跟魔鬼打交道的浮士德……眼睜睜看著別人痛苦,又束手無策,也很難受……我覺得自己得應付每一個人的痛苦:薇拉的、她親友的、還有我自己的。」 當然,除了故事精采,作者的博學多聞、旁徵博引,從偏頭痛、心絞痛、生產痛、到脊椎痛,還有更多我們連聽都沒聽過的疼痛為主題,並論及醫學為了去除疼痛所做的努力,以期讀者真正認識疼痛這個盤根錯節的問題,獲得正確的醫學知識,更能從病患真實的故事中找到生命真相,進而對生命有新的體悟。 出院後,觀看日劇女王松島菜菜子主演的「 急診室女醫生」 ,一個小空間,充滿人力與天命的拔河、人心與醫性的拉鋸,在在讓我不勝唏噓。突然想起,多年前我讀過一本詩人醫師的《急診室的瞬間》,以如詩般優美的文字創作出血淋淋般真實的人生縮影,在那裏,活著,就是一種奇蹟的福氣。對一般人而言,疼痛簡直比惡魔黨更令人深惡痛絕,可是在燒傷病房,能疼能痛,卻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表示組織還活著,即使受到破壞,也還能長回來。 往往,我們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對於別人的痛,我們很難感受得到,頂多只能看到疼痛從他們身上投射出來的影子。柏拉圖曾這麼比喻,影子可以告訴人類一些訊息,但是無法讓人們得知一切,就像老鼠投射出來的影子可能像一頭大象,但老鼠畢竟不是大象。與那些我在醫院遇見的病患相比,平日自覺在地獄的我,頓升天堂。 以前聽人說什麼總在失去後,才知曉健康的可貴,我老覺得是俗話一句;亦聽聞生病的人會對生命態度轉變極大,我想也是老生常談吧。等到自己與病魔打上交道,這才明白諺語乃是踏著前人鮮血凝結而成的智慧結晶,確實有理。逐漸地,我不再祈求上天讓疼痛遠離,取而代之的是,讓我能有與疼痛共處的勇氣,吾心足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