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 祭

这是台湾政大新闻系汪琪老师撰写的一篇沉痛的文章,
希望给有高龄父母的朋友参考。


母亲生前挣扎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谢 谢」。
但是在她走后,这个「谢」字却像是一块不断长大的石头 ,
重重的压在心头。
今天,也是她走后第四天,我决定坐下 来写这篇短文。
因为唯有这么做,我才能为父母亲在临终时所受的苦,
找到一丝意义;
也唯有这么做,我才 能面对母亲临终的那句「谢谢」。
我以这篇文章,
祝祷所有我的亲人、朋 友、所有善良的人,
永远不会经历我、以及我父母所经历的苦痛。

和大多数人相比较,母亲的最后一程已 经不算「辛苦」。
她在三年多前中风之后一直卧床,但神智清楚。
四月十七号似乎吃坏了,肠胃不适,开始呕吐以致滴水不 能进;
第二天晚上出现休克现象,
紧急送医之后诊断「消化道出血」、「脱水」、「肾衰竭」,
血压脉搏微弱,医院发出病危通知。
经过抢救,情况居然转好,原先的问题一一解决,
但是肺部却开始积痰、积水,并出现肺炎征兆,
最后母亲在四月 二十九日停止呼吸。

母亲走后,她和我的煎熬都告一段落。
这里我必须要说的,
是生、老、病、死原为人生所必经,
但贵为「现代人」,
医疗延续了生命、却也拖延了死亡、继之拖延了我们承受的痛苦。

自从母亲进了医院,
我就开始和医药科 学、以及医疗与保险体制,
展开一段艰难的合作与对抗关系。
完全没有医疗训练的我,必须在救治与保护母亲 之间拿捏分寸;
不论因为我想减少她的痛苦而延误了医疗、
或我想要她康复却使她受尽折磨而去,
我都会堕入无法原谅自己 的深渊。
而我是唯一被迫去拿捏这种「分寸」的病人家属吗?

写这些想法的时候,
我对大多数一线的 医疗人员只有心存感谢与敬意;
我最亲近的朋友中,也有好几位在医界服务。
对于一个受过五至七年严格专业训练的医护人 员而言,
家属所提出的「反专业」要求,他们只能选择坚持或妥协。
而这两者之间的消长,
在父亲过世与母亲过世的十年当 中,我观察到明显的消长;
今天医生也有他们的无奈。「我常觉得我在绕圈圈」。
一位医生说:「我告诉病人家属不插鼻胃 管,
病人会营养不良、不插导尿管,会增加他们感染的机率,
但是他们不听,等出了问题又来问怎么办。」
问题是,
有多少 病人有幸拔掉管子、
又有多少是带着满身管子企盼人生的终点而不可得?

管 子
一根根看似无害的软管,有粗有细;
每 一种都有它的功能。
由进食用的鼻胃管、排泄用的导尿管、
到点滴、用药、灌肠、抽痰、心导管与胃镜检查、人工呼吸,
以 至于种种监测人体状况的装置,无管不行。
对于一线的医疗人员来说,
「管子作 业」是基本训练的一环;
因此也是他们最普通的一项日常工作。
如果血管太细无法接上点滴的管子就得多试插几次;
如果病 人来挡、拔或挣扎就把手或身体固定、绑住;
任务不能达成,是不能担任医护工作的。

除了医疗所必须,这些管子确实也带来 不少方便。
有了点滴的管子,病人不需要承受打针的痛;
有了鼻胃管,看护省去喂食的辛苦
(事实上只要有鼻胃管,几乎没有看护会愿意再尝试喂食)。
但是我们是否也可以由病人的角度来看这些管子呢?

我们不要忘记,所有的管子都有一定的 路径进入身体里面。
点滴的管子由针头到血管,鼻胃管由鼻子进去食道、通到胃里,
导尿管由阴部到膀胱,抽痰的与人工呼吸的管子则由咽喉进到肺部。
大部分的管子插进去之后都要拔出来,有时是为了要更换,
也有的管子是在使用时,
就需要不断 的转动、拔出再插入、拔出再插入…,例如抽痰。
我母亲在临终前,医生坚持一天必须抽四次痰,
而有的病人有多到一小 时抽一次的。

遗憾的是,我们的身体并不是设计来承受这些管子的。
记得美国哥伦比亚新闻学院讲座教授喻德基,
当年在筹办台大新闻研究所的时候,曾经胃出血而入院,
但是当 他听说医生要为他作胃镜检查的时候,
他立刻办了出院手续逃跑了。
现在健康检查可以选择无痛胃镜,
但是这个选项并不是 没有条件的,
而这种条件往往只有健康的人才具备。
如果相对健康的人都无法承受胃镜检查,
一个临终的病人又如何?

难的是,家属病人无法面对「如果不作」的责任;
有谁有勇气承担导致亲爱的人死去的后果?
这时候考验家属的是,究竟这些医疗措施究竟是否必须要。
现在已 经有许多人选择放弃急救,
但在看似无伤的第一根管子到急救之间,
可能有一条漫长艰难的路程。
在每一个转折点上,「是 否必须要」的问题都会浮现,
而每一次浮现的时候,家属都面临承担后果的责任。

真有必要吗?

医疗措施是否必须要其实是一个纯专业的议题,
大部分的家属在面对专业的时候,
都会作最「合理」的选择:由医生决定。
但实际上在「科学思维」与医疗保健系 统的运作下,
医疗决策并不是没有盲点,
在尊重家属意见的美意下,
这种决策现在也常常成为家属所必须面对、负责的一 环。

由于我和母亲早已谈过这些议题,
所以我在母亲第一天入院的时候就签下放弃急救声明;
但是之后的几次决定,就没有办法这么明快。
首先是胃镜 检查的问题。
医生说,如果不作胃镜,
就无法确知消化道出血的地点与病灶、也无法对症下药;
出血可能是溃疡、也可能是 癌症。
第一时间我的决定是配合医生。

但因为母亲病危,所以这项检查没有立刻进行,
在这期间我开始思考下一步的问题:
对一名高龄的病人,即使是癌症,可以开刀吗?
可以化疗吗?如果不能,那又何必去确定它是否癌症呢?
而当我通知医生,我改变主意的时候,
医生竟然告诉我作胃镜是健保给付的要件;
其实不作胃镜也可以打止血针,
只是我们得自费,─总共约七百元。
很幸运的,母亲的出血 在溃疡药和止血针的双重效果下止住了:
七百多元让她逃过胃镜的折磨。

在她大去的前三天我签下放弃抽痰的声 明。
当晚午夜医生打电话来说,如果不继续抽痰,
可能转成肺炎或呼吸衰竭,
但他新采用的治疗药物可能是有效的;
何况 「抽痰之后病人会比较舒服」,
我因此改变主意,母亲继续忍受一天四次抽痰的苦楚。

两天后,她的呼吸加剧到一分钟四十 次,
每一口气都是挣扎;
同时她的肺部出现感染的迹象;
这表示医生的治疗不但没有发生效力,
而且害怕发生的事情仍然发 生了。
当医生来通知必须作进一步「处置」时,
我第二次签下放弃抽痰和急救的声明。
在我签过声明之后,当天半夜又有护 士来抽了一次,
看护未能阻止,第二天母亲就走了。

让我想到当年父亲临终的时候,
因为心脏衰竭,所以不停的施打强心针,
之后肺衰竭而插管;
痛苦异常的插管之后,一星期不到,
他就因为肾衰竭辞世。
最后的一段日 子,他在加护病房,
我们也很少机会陪伴。
回过头来看,如果不打强心针,
父亲会少存活一个星期、但可以省去后面的折磨;
那「必须要」的医疗措施究竟要依什么标准来判断?

现代化之后科学与专业的地位崇高;
在 「救人」的大前提下,
我们往往忘记所有依据科学所做的判断都含有机率的成分。
这就是说,医生认为抽痰,病人不会感染 或比较舒服,
但这不表示病人「一定不会」感染和比较舒服。
但是在专业的权威下,医生与病人家属 在沟通的时候,
所有的「机率」考虑都被省略。
再者,医疗与保险体制的特质,也令病人承受更多的折磨。

母亲在送进医院急诊时,就经历了抽血 等全套检查。
但是送进病房的时候,同样的检查又重复一次,
询问的结果,是「病房必须建立自己的档案」。
但是几分钟前 所做的检验结果为什么不能由急诊转到病房?
在医界服务过的朋友说,医院不同的部份,
必须做出自己的「业绩」。
同一家 医院之内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同的医院更是如此。

当年父亲在台大医院等不到病房、必须转到中兴医院。
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的父亲,立即承受了所有同样的检验;
没有人告诉我们离开台大的时候要申请病历,
何况台大的病历,另一家医院是否接受也仍是问题。
其次,医护人员的训练让他们深信医疗 的正面效果,
例如抽痰会让病人比较舒服;
而一根管子在喉咙里不断的扭动、插入、拔出的滋味是什么,
他们无法关注、也 无暇关注,否则他们会无法执行任务。
但是健康的我们,能忍受一根管子在我们的喉管,
每一小时这样的进进出出吗?

结       语
四月二十九号下午我赶到病房的时候,
母亲已经走了。
前一天晚上,
我在病房外涕泗纵横,
挣扎着在医生面前说出:
「我宁愿她走」这句话的辛酸与苦楚,
都已经是回 忆的一部份。

此刻我最大的希望,相信这也会是我父母亲的希望,
是未来人们可以重新检视「救人」的意 义;
也希望医学家能够更积极的思考,
如何发展更人道的医疗方式,
而不再是坚持单一的「治疗」思维,
由延长病人的痛苦,
转而帮助他们得到更平静的结束。
或许有一天,
让所有医科学生体会插管感受的「医师医疗体验营」,
会是医学训练的第一 步。
如果有这么一天,
我就可以更坦然面对 母亲最后的那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