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作者:刘荒田






        我是旁观一场陌生人的婚礼时,想起弘一法师临终前所道的这一句的。婚礼进行曲由教堂的管风琴奏出,滞重的回声在长廊里游走。经过多次排练,驾轻就熟的男女傧相们,一对对地鱼贯进入大厅。下一对,该是新娘和她的哥哥。按照洋风俗,哥哥要把妹妹带到监誓的牧师面前,亲手托付给新郎官的。然而,新娘迟迟没有起步。乐曲催着,大厅里的宾客们纷纷探头,看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新娘在拥抱哥哥,痛快淋漓地哭,眼泪滴湿了白婚纱。我对这家人的底细一无所知。看教堂门口的告示牌,知道他们是柬埔寨裔,新娘的姓名前冠以博士衔。本来,陪同新娘的该是父亲。婚礼上不见双亲,据此,可推测老人已去世或者滞留老家,无法赶来美国,参加这一无论对女儿还是对整个家庭而言都极为重要的庆典。从年龄看,兄妹都过了三十。于是,我为他们粗略描绘了未必准确但自信不算信口开河的生活道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们的父母在柬埔寨都遭到波尔布特的毒手,被逐出金边后惨死在乡村,兄妹投奔怒海,后以难民身份来到美国。哥哥打工,让妹妹上学,直到取得博士学位。一奶同胞,从小到大相依为命,如今妹妹找到归宿,建立家庭,抚今追昔,能不感慨万端﹗


        于是同声一哭,哭泉下的父母等不到这一天,哭难民船上的九死一生,哭一路携手的艰难与希望,更为了今天的幸福和未来的圆满。长哭当歌,泪水尽为此刻洒落。极端的悲哀与极端的喜悦,感情的全方位碰撞、交缠,人在瞬间获得巅峰体验。有此一刻,不枉兄妹一场,不枉为人一场。


        我站在旁边,眼睛发热,心潮奔腾,想到生命的最大张力,凝聚在悲欣交集的时刻。当失散半生的母子,乍然相逢在机场﹔当伏案终生的学者,学术成就终于获得最高奖赏,他站在讲坛,面对成千上万的欢呼者﹔当历尽劫难的情侣,穿过战火,紧紧拥抱,都是这般又是痛哭又是大笑,无法自已的。多平凡的人,凭借这一刻,登临感情的峰顶,哪怕一辈子才那么几次。


        相对于庸庸碌碌、稳妥清淡地打发日子,很少起伏、很少变化的生命,多少人宁愿履险犯难,受苦受罪,为的就是悲欣交集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