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四事

 


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游于艺 志于道。























人生四事


林谷芳/联合报


生命有限,读万卷书可能,却恐沦为书奴,行万里路则要具因缘才得完成,幸好这两者都可因「游于艺」而有所全……


每年三月,我总会带上艺术学所的研究生与新旧朋友来趟比较艺术的江南之旅。这是研究所移地教学的课程,经由文化比较以更贴切地领会艺术;选江南则不仅因它人文荟萃,还更因三月的江南是全中国最美的地方,生命于此风流,正可大化无形,这点又大大地超越了学问中的比较探索。


行游江南,是人生乐事,这乐,当然在江南的人文山川,但乐,其实也在你心情的真正放怀,放怀中与山川人文合一,对生命就有真正的洗涤。


放怀,常因山川而起,美景当前,人就容易融于其中;但放怀更可以是一种生命境界,中国人讲胸中丘壑,没有丘壑就难真正放怀,就纳不入山川,山水如此,人文如此,多一点计较安排,就少一点观照放情。


有丘壑,就能容物,生命能大、能淡定、能安然,乃至于能承担、能超越都因于此。读〈岳阳楼记〉多数人只注意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关键更在「不为物喜,不为己悲」,就因现实的物我都无扰于心,才真能承担起先后于天下的忧乐。


让现实的物我无扰,是种态度;现实的物我真能无扰,则是种境界。但无论是态度、是境界,人既惯于自我,这态度、这境界就都须因锻炼而来。锻炼,有那禅门修行对俱生我执的彻底攻坚,也有那自相对事物逐渐扩充自己的一般实践,但无论是道是俗,若于以下四事未能有所领略,恐怕都难免常囿于己。


事之一是读万卷书。


读书能增长知识本不待言,纳别人之得为自己所得,生命自然能大,眼界自然就宽。不过,读书也可以致远恐泥,现在学院的读书于人的格局丘壑不仅无关,还常使生命愈狭,正是如此。所以读万卷书,不在专业的万卷,而在人生的种种,生命有限,能于书海悠游,「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就不再是梦。在此,东西方皆如此,读万卷书是要让你成为能广能深的全人。


读书要能广能深,就如造金字塔,底部能宽才能高,也如研磨钻石,不止要深深研磨,还得三十六面都磨,才能面面相映,发出璀璨光彩。不过,这些比喻都还扣不上真正的读书,能广能深看似两面,在读书却必得是一事,学问贵在会通,没有广度的深,不仅难真正地深,还可能是陷人的深;没有深度的广,那是假通人、真杂家,于卖弄上可以,对人生就不仅无关,还可能成为一害。


事之二,是行万里路。


读书之益人人皆知,而在能深能广上掌握者也不乏其人,但只如此就谈境界丘壑则还不够,到底,「读书总是纸上的学问」,而生命却必得缘于亲证。所以读书之外,更得行履。


行履是实践,这实践不止在自身的琢磨,也在亲炙更多的同参,以此相照,就不致滞于己,而亲炙更不须限于同参,「行万里路」就因山川人文尽有在专业与生命中能触动己者,由此,人才真能跳脱那根本的局限。当然,行万里路比诸读万卷书更需要因缘,但有所亲证实践,许多死物就会变成活物。


海峡开通后,我自己频仍往来于两岸,最重要的目的也就在此。不说五、六○年代自己所受的教育是中国教育,即便当今,仍有多少事物必须涉及两岸的异同!在此,无以印证,所有的说法就难免成为呓语。也所以九○年代初,我有次从青海回来,当时狭隘的本土论述高涨,媒体朋友乃以我为何频仍往来于两岸公开相询,而一句「印证生命所学的真实与虚妄」,就使攻者杜口,疑者释然。


事之三是游于艺。


生命有限,读万卷书可能,却恐沦为书奴,行万里路则要具因缘才得完成,幸好这两者都可因「游于艺」而有所全。


艺术是生命情性的结晶,直言之,它就是生命的一种化身,好的艺术能让你如睹斯人、如临斯境,以此,人乃真正可以化身千万。所以说,即便处于二十一世纪的台北,读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有感,你其实已直接会通于八世纪的大唐边塞,看倪云林的秋林有得,你就契入萧疏澹泊的元明文人情怀,而在现实上,你却可能只是个精通生意的商人、平庸无奇的百姓,乃至于日日刀锋的政客。


艺术正是如此,它让你化身千万;无艺术,就不好无垠地突破现实的牢笼、广垠地契入他者的生命。所以说,听一个人说话,不如看一个人肢体,但看一个人肢体,却不如听一个人唱歌,在艺术的世界里,有生命更深的真实,能在此悠游,生命就能成其大,境界就能得其深。


游于艺,「游」是个关键。艺术家富于情性,但也因此执着耽溺,所以多数时候艺术家没有艺术品迷人;艺术家长于一艺、敏于一根,却往往钝于他根,生命的境界反而受限。我自己有句话谈美学,「买画买错的叫音乐家,听音乐听错的叫画家,买画买错、听音乐又听错的叫美学家」,看似戏言,却很如实,因为谈美学的多数囿于概念,无以亲证,而艺术家又常只敏于一根,就生命而言,都不足为法。


这是艺术的矛盾,寻常下,艺术家的生命常成为艺术呈现的牺牲品,但另方面,却也无损于艺术之动人处:正因聚焦,它乃可以抒发情性,可以尽释郁垒,可以感动他人。


可就由于这矛盾,要让入于艺术能有益于生命,乃必须游。这游,是不落一根;这游,是化身千万,生命的扩充乃现。在此,你如行万里路般,对别的生命有亲炙感知的能力,又能不因行脚的缘分未足,只好自囿一隅。


事之四是志于道。


谈艺术可能的异化,就不得不谈艺术与生命的连接。敏于艺,可以纵情、可以玩物,照样只是自我的放纵、我执的加深,许多艺术家的生命处境于常人乃更有不足。所以说这艺,还得于生命丘壑有关才行。


这及于生命丘壑的观照叫「道艺一体」,它不同于一般道学家的文以载道。文以载道是近现代艺术最不喜的命题,它将道硬生生套在艺的前头,艺术的动人就不见了,甚至假的艺术就泛滥了。道艺一体是直指艺术的完成必要连接于生命的完成,这生命的完成是小我的消融,也是谈艺、行履、游艺、志道的勘验。否则,何止艺术会异化,读万卷书更可能成为自我偏执的依傍,行万里路也必然难免于「年轻时的流浪叫浪漫,年老时的流浪叫不堪」的局限。


道,或生命的完成,尽管各家有不同的拈提,但关键总在心量的拓宽,因志于道而心量大,所以能「不为物喜、不为己悲」,能容物纳人,能「溶于大化、谛观有情」,而到此,道与艺的分隔也就不存在了。


正因无隔,我曾以一句话来谈道艺一体的极致:「生命之全体即为艺术之自身。」到这地步,生命的本身就是个大艺术,正如弘一,他的音乐、戏剧,乃至于绘画都不足于入于大家之林,但一句生命写照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却让他远远超越了世间的艺术,而其书法,若无这内在的道心,也不可能繁华落尽,在古今书家上映现其质。


道,当然可以如弘一般专心办道,但如果没有前期的读书游历,尤其是艺上的追寻琢磨,弘一的生命是否真能如此也犹有一问。也因此,这志于道的志,正如游于艺的游,是个关键。志,是念兹在兹,有这心,山河大地都可为道,不一定要在形式上只以道为务,而到此,就真正能谈读天地之大书、观人间之有情。


的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于艺、志于道」是两组成对的老话,但人生丘壑之形成却正有赖于它。而在此,正如文人长于书香,渔樵善于行履,艺者游于艺,行者志于道般,不论贵贱,不论顺逆,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相应;只是,尽管有权实之别,却总得彼此互通,以一赅他,才好大其眼界、深其丘壑。而我那每年暮春的江南之行,正是在既有的读书基础上,有其行履、游艺、志道的真实存在,于是生命乃能有扩充、有勘验,也难怪学生总说入研究所真正的改变就从这里开始。


当然,只要于此四事有其观照,丘壑之成,又岂必求诸江南一端。